Merry

魔幻異想期作品--承諾
小說極短篇：承諾
（註：本文約1993年所作，曾刊於某副刊，當年寫作界有股魔幻寫實小說風興起，如馬奎斯、波赫斯等拉美小說家的作品，都是必讀名作）
本來，我已經遺忘這個承諾了，十多年來不曾憶起。
但是外婆離開了。出殯那天，我尾隨著棺木，沿路悲淒，懷想一切，當時就朦朧感覺有一群人簇擁著外婆的靈柩。直到第一坏黃土紛飛灑落，我才在嬝嬝騰升的煙霧中，再度見到他們。
八歲那年夏天，黃毛丫頭的我，老是跌跌撞撞出事，不是額頭碰破一個大洞，就是腳板被碎玻璃割得鮮血淋漓。母親嫌我煩，就讓外婆把我帶到山裡過暑假。
東部海岸山脈當時尚未開發，人跡罕至，山林原始沉默；蟲蛇遍佈，古樹嵯峨，腸徑崎嶇，亂草猙獰。外婆住在山坳背風處，斑駁蝕落的泥土牆露出枯竹骨節，屋頂填塞破爛灰敗的茅草。夜晚，只有一盞微弱煤油燈，搖晃出一圈光芒。外公常到山下喝酒賭錢，三五天不見人影是常事。
那一天，我和外婆到後山種花生。外婆背著白花花的陽光，佝僂腰身，賣力地在砂礫碎石間掘開一道道溝壑；我遠遠地坐在樹蔭下，採著酢漿草的小紫花玩兒。
眼前突然揚起大片黃沙，遮蔽天空，霎時週遭灰暗，溫度漸降。沙塵深處，現出一隊人影，有胖有瘦，有高有矮，男女老少，約莫七八十人，樸拙陳舊的衣飾，灰慘慘的臉孔，眼眶浮滿血絲，四肢或僵直或扭曲，從我身旁慢慢飄過。
驚恐竄入我每一吋血管，凝固每一顆細胞。
有個小男孩忽然停在我面前，翕動嘴唇怯怯地說：「好姐姐，真羨慕你是活著的，我們在這裡很寂寞，沒有人祭拜，除了妳外婆。爸爸說妳書唸得好，以後會寫文章，將來妳把我們的事寫出來，讓大家知道，我們就可以脫離山谷，自由自在到很多地方去了耶！好不好？答應我嘛！」望著那對誠摯期盼的眼神，我惶惑地猛點頭。他開心地笑了，揮揮手，和其他人一同隱逝。
沙霧立刻散開，血液繼續流動，我抑制不住地狂呼外婆快來。外婆丟下鋤頭，緊摟我的肩膀，急急安慰：「免驚！免驚！乖孫仔！伊們不會害人，伊們是民國二十八年，躲避日本人壓迫，跑到山內居住的一群百姓。只是很不幸，一場地震造成山崩，把他們全部活埋了，真是可憐啊！」
之後，我連續三天發著高燒，意識昏迷，外婆連忙送我下山醫治。病癒，我也遺忘這段事，直到外婆出殯那一天，並且在此刻，完成應允的承諾。但願他們魂魄的自由不會來得太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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